年代
这两日喜欢听一首老歌,叫《永远的微笑》。关于它,我有一个故事要讲。
外婆和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。较之于我们家在偏远的郊区,外婆住在城市的中心。上高中那会儿,每逢周末,母亲都要带着去看望外婆,一来是帮助老人打理打理生活、陪她聊聊天,二来是顺带进城购物娱乐、“改善生活”。
九十年代,太祖母和外公相继去世以后,外婆的话就变的少了。有时候去看望她,她要么是不说话,要么就是自顾自的说一些别人听不大懂的内容。母亲只能尝试把话题引导到日常生活的琐事,自觉深谙事理的外婆就能发表上一两句看法。这个时候,我只能躲得远远的,逗外婆家那只调皮的老猫玩。
一个冬天,春节前夕的某个周末,母亲照例要求带我去外婆家坐客。我有些不情愿,但想着这趟进城或许有机会置办几件年货,我过年便有了新衣裳穿,也就跟了去了。到了外婆家,小小的客厅里堆满了老式的家具,仅有的几只旧沙发上被那只老猫搞得全是猫毛,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下座。我只得进卧室抽了一张木板凳来坐下。母亲倒没有我这么讲究,只管坐得离外婆近些。
和往常一样,她们谈话的内容我一个字也是听不进去的。上高中的时候,我没有手机,只能从外婆家一箱的小人书里掏几本出来打发时间,想着到了饭点只要我们拒绝外婆留我们吃饭的好意便可溜走了。
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,母亲也觉得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。一阵沉默,她拿出了自己新买的手机,对外婆说:“妈,你唱两首歌,我用手机给你录下来。”
“唱啥子嘛?”,外婆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到。
“就唱你们那个年代的歌曲吧,你会唱啥就唱啥。”母亲接着说。
外婆看着母亲,尴尬地笑了笑,把头回过来,看着地板。老猫从远处跑过来,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,外婆对老猫说:“咪咪,你最乖了,咪咪。”,然后便唱起了她那个年代的歌曲。
在那一次以前,我一直对外婆这一代人有一种带有同情的看法。我认为我所生活的时代是优于她的时代的,所以才会同情。
外婆出生在三十年代的中国北方。本来家里经营药店,生活宽裕,可混乱的年代,人心不可测,家中的账房先生卷走药店账上所有的钱跑路了。外婆的父亲赌气不过,吃鸦片自杀。家道败落,外婆年纪尚小。无处谋生的太祖母只得独自带着外婆回了乡下娘家。
没过几年,日本人入侵中原。好在她们母女二人生活在乡下,生活也没受到大的惊扰。外婆十几岁加入了八路军,成为了文工团的一员。五十年代初,她所在的部队撤编,外婆才脱下军装,进入某国有工厂工作。
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新中国成立,外婆的童年、少年、青年时代与历史相伴。可这历史并不让人愉快。至少在我看来,比不上80后、90后的三个时代。
建国以后的事情不便再多提。整整四十年,有天灾有人祸,外婆从青年走向了老年。有一个插曲得提及一下。外婆养育了六个孩子,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,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当时有“阶级”的概念,粮食的分配是按照“阶级”的高低来的。外婆本是国家干部,可干部的阶级不如工人高,分得的粮食少。为了养活她的孩子,外婆放弃了轻松的干部生活,主动要求去工厂当卡车司机。母亲告诉我,虽然那个年代国家很困难,可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。
知晓外婆这八十年的经历,产生恻隐之心也由不得我:悲哀的年代不知剥夺了多少她本该享有的东西,比如自由的思想,比如甜美的爱情,比如太多太多;战争和政治是她一生的主旋律,她的生活能有多少趣味可言呢?
外婆现在要唱歌了,无非是些红色革命歌曲。我脑中这么想着,准备听她唱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或者《我的祖国》。虽然这些歌都是些陈词滥调,不过外婆一定可以唱得很好听,好歹她老人家也是八路军文工团的出身。想到这里,我不禁乐呵了起来。
心上的人兒 有笑的臉龐 她曾在深秋 給我春光
心上的人兒 有多少寶藏 她能在黑夜 給我太陽
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
心上的人兒 妳不要悲傷 願妳的笑容 永遠那樣
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
心上的人兒 妳不要悲傷 願妳的笑容 永遠那樣
外婆缓缓地唱着一首抒情的歌曲-后来知道是来自周璇的《永远的微笑》,母亲在一旁默默地做口型。尽管外婆已经有些咬字不清了,可时隔多年的好嗓音仍是没变。我在木板凳上坐着,哑口无言。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狂妄自大,多么的轻率无知。
一首“那个年代的歌曲”敲碎了我幻想中同情的资本。我不知道自己是凭什么去推测外婆这一代人是悲哀的,凭什么去臆断她们被夺走的乐趣,凭什么认为我所生活的时代比她的好。
也许客观的环境的确有所差别,可判断年代好坏的权力只属于在那个年代生活过的人。单从影片、书本的描述,在90年代才出生的我无法窥探那个年代中人们的内心世界。然而内心世界也许才是评判年代的标准,毕竟“好坏”是个主观的概念。
萧伯纳在《凯撒和克里奥佩屈拉》的序幕中有一句发人深省的话:“你们这些可怜的后代人,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是世上的第一代人。在你们之前也有过一些别的傻子,看过太阳的起落,看过月亮的盈缺”。萧翁没有点出为什么我们是可怜的。我想我现在知道原因了:我,以及一些我同生代的人,我们同情自己的上一代人,瞧不起自己下一代的人,以为占尽世间所有,殊不知自己也只是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,没有什么特征能将我们区别开来。
那天离开外婆家的时候,外婆好像突然变得高大了。